第一七七针 超脱-《天衣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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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心中不解,且不看绣,问高眉娘:“怎么着?绣出了绝顶好绣,觉得能赢我,向我显摆来着?”这是她刚才动过的心思,在最亲的朋友面前不小心就泄露了。

    高眉娘拉着她走近:“说了请你帮忙,就是请你帮忙!”

    沈女红来到绣前,再一看,不禁脱口赞道:“好绣!”然而心里也还未慌,脸上笑容仍然挂着。

    “先别乱夸奖,你且细看看。”

    沈女红情知眼前必是高眉娘要拿来与自己御前对决的绣品了,得了她这句话,这才细看起来,但见此卷约莫九尺,也还不算巨制,画面是一条大江迎面而来,奔流而去,江水来处是远景,去处也是远景,来去之间在画面中有个转折,这个转折便是近景,来水去水的比例并非一比一,所以转折处并非绣幅的最中间,而大概是一比六分二,这个比例后来西方人称为“黄金比例”,只从整体布局上,映入眼帘便给人以整体的完美感。

    只看此全图布局,沈女红便心中暗自庆幸:“秀秀的功力果然天下罕有,若不是遇上我,谁能与她匹敌!”

    礼部出的题目既是“江水”,这条大河自然就是长江,沈女红再细看时,但见江水浩荡而来又滚滚而去,波澜之中浪花层现,更远处隐有青山与夕阳,月色已显而夕阳未落,染得西面半江红。

    沈女红暗中又称赞了一句,却还是觉得未能胜己,不慌不忙再看:画面最近处有一舟二人,这是绣上唯二的两个人物,江中舟上的显然是个渔人,岸边是个樵夫,船头还能看见炭炉煮酒,甲板有倾倒的残杯,显然是两人刚才相逢对饮,此时已将告别,渔樵年纪都已经不小了,渔人正看着樵夫,樵夫望着远江,沈女红于绣道浸淫极深,观绣至此,恍惚间便入了神,一时代入到樵夫身上去,以樵夫之眼再望远江,竟产生了清风拂面的幻觉,也不知从哪里的细节中,感到绣上世界乃是春天……

    沈女红微微吃了一惊,拉回心神,暗道:“好厉害!秀秀处理景象人物,竟已达到如此境界!”就听高眉娘对自己说:“我刚才绣完,自己看时,只觉自己是那位渔人。”

    沈女红脱口道:“我是那位樵夫……”

    说完之后,悟出了绣中真意,一时间大为感动,握住了高眉娘的手说:“你可将我们两人的给绣进去了。”绣中鱼樵与她二人身份有别、男女有异,但那种面对江山荡气、天地苍茫时的淡泊感,以及老朋友相逢后又告别的喜悦惆怅却超越了身份性别的桎梏,让沈女红觉得那渔樵就是高眉娘与自己。

    她是最顶级的艺术者,因此也能理解同为顶级艺术者的高眉娘,知她是将自己投射了进去,因此针线下的鱼樵便都有了生命一般。

    “你因不知不觉中把咱俩都绣了进去,”沈女红说:“所以请我来看,是吗?”

    她的大弟子祝柳娘看到这里,听到这话,暗中也甚感动,心想:“我这一生之中,不知能有幸得此劲敌挚友否?”

    不料高眉娘却说:“是,也不是。看绣什么时候都可以,主要还是请你来帮忙。”

    沈女红问:“要帮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你看这幅绣如何?”

    “长江旷远,鱼樵淡泊,妙哉,真上上之作!”沈女红微笑着评论,至于针功的佳妙那是不用说了,评完之后,她不禁回想自己的《念奴娇》来,暗道:“绣是极品好绣,江山天地浑然一体,夕照染将处理得也佳,鱼樵两个人物的表现也丰满,但格局却嫌小了,比我那《念奴娇》中景中有史,就少了三分蕴藉。”

    想到这里,嘴角微弯——她仍觉自己的绣更胜一筹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高眉娘拉出绷着下沿的夹子,与林小云各执一端,将绣一抖。

    哗的一声。

    灯火之下,浪花上隐有人物显现!

    沈女红至此脸色微变。

    高眉娘待她看清楚后,使个眼色,与林小云再次将绣一抖,这次沈女红看得更清楚了,浪花之中果然有人物显现!而且不是单纯的人物,从其形态看还构成了故事——她是绣道大宗师,对各种绣像题材烂熟于胸,这几日因要绣“千古风流人物”而将各种历史英雄在脑海中过了不知多少遍,因此这时虽只瞥了两眼,却就猜到是哪些故事、哪些人物!

    这时高眉娘,只控制着绣地微微抖动,便让沈女红感觉自己仿佛看到长江江水在翻涌,在浪花之中,绣师以潮绣手法,用极简的画面,勾勒出了一场场的历史典故:那是管仲射钩、那是荆轲刺秦、那是霸王别姬、那是卫霍驱胡、那是白帝托孤……

    江山景物用的是明线,历史英雄用的是隐线,所以角度不对就只看得见长江而看不见英雄,随着绣地的微微抖动,仿佛那浪花之中,英雄显现之后又旋即湮灭,滚滚的长江之水,淘尽了上千年的帝王将相……

    不知什么时候绣幅不再动了,英雄人物已经不在,就剩下白发鱼樵站在江渚上,煮一壶浊酒,对饮于秋月春风中……

    江河的旷远,历史的悲凉,再看青山夕阳,只觉天下事不过如此!

    祝柳娘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就见沈女红泪流满面,不由大吃一惊,却就见沈女红牵着高眉娘的手,泣道:“秀秀,终究是你赢了!”

    这句认输,在沈氏门人听来无异于天崩地裂,她也是宗师级绣师,这时早看出这幅绣所用的针法原理,不由得心想:“这隐绣之法,我们也会,我们也能用!而且用在《念奴娇》中也可以的!”然而随即就黯淡了下来,心想:“但我们没能想到,而他们想到了,我们已经输了。”想到这里,不禁也是黯然。

    高眉娘也拉着沈女红的手:“若这个创设是我想出来的,那我自然是赢了你的,唉——”她也微有惆怅。

    “不是你,那是谁?”

    顺着高眉娘的目光,便看到了满脸得色的林小云,沈女红不由得一愕:“是他?我……我竟会输给了一个男人?”

    林小云哈哈大笑了起来,其实这个想法虽是他想出来的,其中在人物典故的表现上也用到了许多潮绣的理念,但这幅绣的主体还是高眉娘动的手,否则无法达到这个高度。

    高眉娘不理这小子,拉住沈女红说:“这次来,真是请你来帮忙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沈女红观摩着绣幅,叹道:“这幅绣已尽善尽美,还要我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善矣,美矣,‘尽’字却还未得啊!”高眉娘提醒道:“此次斗绣的题目,是以‘诗词入绣’。”

    “哦,对!”沈女红点了点头,随即又摇头:“但却到哪里寻一首好诗词来配它?”

    “何须去找?本就是先有诗词的,才有此绣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沈女红低头沉思,她此次要做这个题目,自是对与长江有关系的诗词都琢磨过的,将所知诗词与刺绣一一印证,不禁赧然:“是我才学不够,竟不知此绣是从那首诗词中衍生出的。”

    林叔夜取出那两张字纸奉上,沈女红接过一瞧,便赞:“好字!”再一读,不由得怅然若失!

    她未得词时,只觉世上无词可配此绣,这时读了词,脑海中却又不断涌现此绣之影来:

    “滚滚长江东逝水——浪花淘尽英雄!”

    再一看绣,不由得脱口道:“好一个浪花淘尽英雄,好一个浪花淘尽英雄!”

    再读下去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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